第1章 会咬人的考勤机
龙华大陆东岸，有座滨海小城--临海县，此刻正浸泡在一种近乎沸腾的喧嚣里。夕阳熔金，将天边厚重的云层染成一片壮烈的橘红，余晖慷慨地泼洒在中心公园巨大的广场上，却丝毫无法稀释那几乎要凝结成实质的人声热浪。
空气粘稠得如同热油，混杂着廉价香水、烤串油脂、汗水的酸馊，还有行道树上夜来香过于甜腻的香气。人，密密麻麻的人，如同倾巢而出的工蚁，黑压压地填满了广场的每一个缝隙。后排的人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目光越过一片起伏的后脑勺，徒劳地追逐着远处那个被无数聚光灯打得惨白刺眼的舞台。前排的人则被身后汹涌的人潮裹挟着，身不由己，几乎要贴到前面人的背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的灼热感。
“操！这他娘的是看表演还是下油锅啊！”安海抹了一把油光锃亮的脑门，粗重的喘息带着浓郁的蒜味喷在柏仁耳边，他庞大的身躯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在人群的挤压下艰难地维持着平衡。
柏仁费力地侧了侧身，汗水浸透的廉价T恤紧贴在背上，又湿又凉。他个子不算矮，视线也只能勉强捕捉到舞台上那个被光影追逐的红色身影轮廓——小弦。当红歌后，龙华国无数年轻人的梦中情人。她的歌声被巨大的音响放大、扭曲，失真地撞击着耳膜，歌词早已模糊不清，只剩下高亢的旋律和台下此起彼伏、近乎失控的尖叫浪潮。
“胖子，不行了，憋不住了！得放个水！”柏仁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音浪里微弱得像蚊子哼哼，他不得不凑到安海耳边吼。
安海正随着那强劲的节奏胡乱扭动他那身肥肉，闻言不耐烦地摆摆手：“懒驴上磨屎尿多！压轴！马上压轴了！小弦的《星尘碎》！错过了你哭都来不及！”
“真不行了！膀胱要炸！”柏仁弓着腰，脸上挤出痛苦的表情。
“滚滚滚！快去快回！”安海终于松口，眼睛依旧死死黏在舞台上模糊的红色光影上。
柏仁如蒙大赦，立刻化身一条滑溜的泥鳅，在密不透风、汗味蒸腾的人墙缝隙里艰难地钻行。肩膀不知被撞了多少下，脚也不知被踩了多少回，每一次推挤都引来几声不满的嘟囔或怒视。好不容易，一股相对清凉的空气涌入鼻腔——他终于挤出了人群的外围，贪婪地深吸了一口。
眼前豁然开朗，也让他看清了广场边缘那座庞然巨物——临海县新落成的县科技馆。巨大的银灰色流线型主体，覆盖着大面积的深色玻璃幕墙，在夕阳的余晖和舞台散射的迷离彩光映照下，反射出光怪陆离、如同液态金属般流动的诡异光影。它像一个沉默的、来自异星的观察者，冷眼俯瞰着广场上这场属于碳基生命的狂热庆典。科技馆主体上方，巨大的全息投影广告牌正无声地循环播放着龙华国引以为傲的深空探测成就，一艘流线型的星舰模型划破星云，背景是深邃无垠的宇宙。
科技馆紧邻广场的一侧底层，亮着一串柔和却科技感十足的暖白色LED灯带，清晰地勾勒出“蜜糖方舟”几个极具设计感的艺术字轮廓。这是一家刚开业不久、在本地年轻人中颇受追捧的智能甜品店。柏仁听同事提过，里面除了几个负责原料配比和品控的“颜值担当”在后厨，其他一切——从点单、制作、清洁到收银——全部由人工智能和自动化设备完成。
此刻，科技馆冷峻的几何线条与“蜜糖方舟”那抹温暖的诱惑形成奇异的对比，像两个泾渭分明却又彼此诱惑的世界接口。广场的喧嚣在这里陡然降噪，柏仁毫不犹豫地朝着那扇散发着冷气和甜香的磨砂玻璃门走去。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浓郁奶香、烘焙甜味和消毒水气味的冷风扑面而来，让他灼热的皮肤和焦躁的神经都为之一振。
店内空间开阔，设计极简而充满未来感。冷色调的金属、光滑的白色复合材料和柔和的间接光源构成了主基调。人不多，稀稀拉拉几个顾客在自助点单机前操作，或者安静地等待着履带机器人将制作好的甜点送到取餐口。
占据空间主体的，是那些高效运转的机械：巨大的透明分子料理机里，奶油与果酱在精准控制的低温下旋转融合；数条灵活的机械臂在操作台前上下翻飞，挤奶油、点缀水果、撒糖霜，动作流畅得如同艺术表演；圆盘状的清洁机器人贴着光可鉴人的地面悄无声息地滑过，吸走一粒肉眼难辨的糖屑。后厨是半开放式的，隔着厚厚的隔音玻璃，能看到两三个穿着统一浅灰色修身制服、戴着透明护目镜的年轻女孩在里面忙碌。她们面容姣好，动作娴熟而安静，更像是在进行某种精密的实验操作，而非制作甜品。
安静，高效，冰冷得不近人情。柏仁的目光快速扫过，迅速锁定了角落那个小小的、闪着幽绿色小人标识的门——洗手间。
他推门进去。空间狭小，但异常洁净，弥漫着消毒剂的清新气味。解决完生理需求，按下自动冲水键，水流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就在他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手掌，带来一丝放松时——
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点的巨响，仿佛从地壳深处传来，又像是万吨巨锤狠狠砸在钢铁筋骨上！整个地面猛地向上剧烈一顶！柏仁一个趔趄，额头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眼前金星乱冒！紧接着是玻璃疯狂碎裂的哗啦声浪，如同冰雹砸落！金属结构被强行撕裂、扭曲的刺耳锐鸣直钻脑髓！某种沉重到难以想象的庞然大物轰然倒塌的闷响，如同巨兽濒死的哀嚎！
“啊——！”
“爆炸了！科技馆！”
“快跑啊——！”
“救命！别挤！”
惊恐万分的尖叫、哭喊、嘶吼透过并不隔音的门板，如同汹涌的潮水般猛烈冲击着柏仁的耳膜！他能清晰地听到外面甜品店里桌椅被剧烈撞翻的乒乓声，顾客们慌乱的脚步声由近及远，伴随着后厨隔音玻璃后那几个女孩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呼喊：“疏散！启动紧急疏散！后门！快！清点人员！”脚步声迅速远去，店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设备运转的低沉嗡鸣，以及远处广场上持续传来的、似乎更加混乱喧嚣的声浪。
柏仁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爆炸？就在科技馆？他死死贴在冰冷的门板上，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几分钟过去，除了远处广场的混乱声浪似乎减弱了些，甜品店里只剩下设备规律的低鸣和清洁机器人撞到翻倒椅子的轻微碰撞声。
他小心翼翼地拧开门把手，探出头去。
空无一人。
刚才还在流畅运作的机械臂垂了下来，烤箱的指示灯熄灭，履带机器人停在半路，托着一份精致的草莓慕斯。只有那个圆盘清洁机器人，依旧执着地沿着设定路线滑行，撞到翻倒的椅子腿，发出轻微的“滴滴”报警，徒劳地调整方向。后厨操作间里空荡荡的，那几个“仙女”早已不见踪影。灯光依旧明亮，将这片狼藉的寂静映照得格外诡异。
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莫名的口干舌燥同时袭来。柏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冷藏展示柜里那些色彩诱人、看起来完好无损的精致甜点。草莓慕斯上点缀着鲜红的莓果，提拉米苏散发着可可的醇香，芒果布丁晶莹剔透……在明亮冰冷的灯光下，散发着致命的诱惑。恐惧暂时退潮，一种不合时宜的、强烈的食欲猛地窜了上来。
反正没人了……拿一个？就一个？这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他咽了口唾沫，鬼使神差地走向后厨的操作间入口——那里通常存放着更多备用的、未装饰的半成品。玻璃门感应到他的靠近，无声地向两边滑开。
操作间里弥漫着更浓郁的奶香和原料气味。不锈钢的操作台光可鉴人，各种配料罐整齐排列，但……并没有想象中的、堆积如山的甜点。只有几个空荡荡的金属托盘和清洗槽。
柏仁有些失望，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视着这个冰冷的空间。墙壁上，一个银灰色的方形物体吸引了他的注意——考勤机。普普通通，液晶屏幕一片漆黑。他下意识地多看了两眼，或许是刚才的爆炸和混乱让他神经紧绷，总觉得这机器……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与周围过于先进的设备格格不入。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
“滴——！”
一声短促、尖锐得如同钢针扎进耳膜的电子音毫无预兆地响起！那台考勤机屏幕猛地亮起刺目的、如同凝固鲜血般的红光！
“请打卡！请打卡！”冰冷的、毫无起伏的电子合成音在寂静得只剩下设备嗡鸣的后厨里反复回荡，如同催命的符咒，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制意味。屏幕中央，一个鲜红的、不断急促闪烁的按钮图案跳动着，散发出令人心悸的不祥光芒。
柏仁的心脏骤然缩紧，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头皮瞬间炸开！这声音……这红得滴血的按钮……在空无一人的店里，显得如此突兀、惊悚和……诡异！
“请打卡！请打卡！”
那声音执着地重复着，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柏仁的咽喉。他只想立刻逃离这个鬼地方！但双脚却像被无形的冰冻结在原地，目光死死黏在那个疯狂闪烁、仿佛拥有魔力的红色按钮上。一股莫名的、混合着强烈恐惧和诡异好奇的冲动攫住了他，如同深海里的漩涡，拉扯着他的意识。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右手食指，带着一丝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颤抖，朝着那个屏幕上的红色按钮图案，轻轻点了下去。
指尖接触冰冷屏幕的瞬间——
嗤！
不是电击的麻，而是某种极其细微、极其锐利的东西刺破皮肤的剧痛！仿佛被一只剧毒的、肉眼看不见的微型蝎子狠狠蜇了一下！
“嘶——！”柏仁猛地抽回手，倒吸一口冷气，低头看去。食指指腹上，一个细如针孔的小点，正迅速渗出一颗鲜红的血珠。伤口周围，皮肤泛起一圈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色，像被瞬间冻伤。
与此同时，考勤机光滑的金属外壳上，毫无征兆地裂开一道细缝。一个东西，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通体漆黑如墨、表面覆盖着细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微小晶粒（如同昆虫的复眼）的东西，像一颗邪恶的种子发芽般，无声无息地“长”了出来。中央裂开一道细缝，形成一张咧开的嘴。
“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