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鸣

帝辛继位那年,朝歌的青铜鼎刚铸好最后一只饕餮纹。

朝歌城外,九鼎新成,饕餮吞尽落日,“拓地千里”的帛书掷地,声震过九鼎轰鸣。

太庙的梁柱上还挂着先王的灵幡,素白的绢布被穿堂风掀起,扫过供桌上堆积如山的祭品。礼官捧着玉圭踏过青石地砖,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撞出回声,像极了远古传来的钟鸣。

帝辛跪在蒲团上,看着那枚玉圭从礼官手中递来——青灰色的玉质上,一道冰裂纹从圭角斜斜划过,像条冻僵的蛇。他记得太傅讲过,这道裂痕是成汤灭夏时,玉圭坠在鸣条战场上磕出来的,那时商汤的战旗正裹着风沙,将夏桀的王冠踩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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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王接圭。”礼官的声音苍老如枯木,带着穿透时光的威严。

帝辛指尖触到玉圭的刹那,冰凉顺着血脉往上爬。他抬眼时,正撞见诸侯们垂在袖口的玉佩——西岐伯姬昌的和田白玉,温润得像浸在溪水里;东伯侯姜桓楚的墨玉镶金,晃得人眼晕;连远在南蛮的部落首领,腰间都系着带海纹的琉璃佩。只有王室库藏的荆山玉,还带着原石的粗粝,像他掌心磨出的茧。

礼毕后,他在太庙里多待了片刻。巫祝正指挥着奴隶擦拭新铸的鼎,饕餮纹的嘴角还沾着祭祀用的牲畜血,暗红的痕迹嵌在青铜的纹路里,像凝固的笑。

“这鼎要煮三百人的肉才够祭天。”老巫祝摸着胡须说,指甲缝里还嵌着干涸的血垢。帝辛没接话,只盯着鼎耳上的环扣——那是用夷方战俘的青铜兵器熔铸的,环扣内侧还能看见模糊的云纹,原是夷人用来祭海神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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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三年,他总在天未亮时带着内侍去洛水畔。

晨雾里的田埂像条灰蛇,蜷在泛着潮气的土地上。那些从夷方掳来的战俘赤着脚,脚踝处还锁着锈迹斑斑的铁镣,镣铐相撞的脆响混着插秧的水声,在雾里荡开一圈圈涟漪。有个独眼的夷人老头总往秧苗根上多培些土,帝辛站在堤坝上看了半晨,才发现他每株秧苗都比旁人栽得深半寸。

“他是夷方的农官。”监工谄媚地回话,手里的鞭子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去年攻夷方时,他还拿着锄头跟咱们拼命呢。”

帝辛忽然让内侍解了酒坛的泥封。酒气混着水汽漫开来时,他倒了三碗放在泥地里,碗沿沾着的稻壳被风吹得打旋。“今年若丰收,”他对着那些佝偻的身影扬声,声音被晨雾滤得有些闷,“每人多给半石粟。”

身后的太宰慌忙跪倒,朝服的前襟沾了泥也顾不上:“陛下三思!奴隶如牲畜,岂能与国人同享粮米?传出去,诸侯会说陛下乱了尊卑!”

帝辛没回头,只望着洛水泛开的浊浪。浪尖卷着片嫩绿的浮萍,正绕过沉在水底的旧镣铐,往下游漂去。

他想起昨夜在文书房看的户籍册,西岐的粮仓早已堆到了房梁,而淮水两岸的灾民,去年冬天还有人易子而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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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服东夷的那年秋天,军营里飘着海盐的腥气。

帝辛坐在帐中拆比干的奏疏,竹简上的字写得又急又重,“罢兵息战”四个字几乎要戳破竹片。编绳被墨迹洇透,摸上去黏糊糊的,像刚凝的血。帐外传来士兵的笑骂,有人举着夷方的铜壶往嘴里灌酒,壶身上的鱼纹在火把下闪着蓝幽幽的光。

“将军你看这纹路!比王室祭器上的夔龙还活泛!”是个年轻士兵的声音,带着羌人的口音。

帝辛掀帘出去时,正撞见那士兵举着铜壶给同伴看。火把的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眉骨处的旧疤——那是去年羌人部落归顺时,他为了护商军的粮草,被自己人砍的。

此刻他怀里还揣着半块夷方的麦饼,正分给旁边的商族老兵。

“太傅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帝辛忽然开口,吓得那士兵手一抖,铜壶“哐当”砸在地上。

他弯腰拾起壶盖,指尖触到鱼纹的鳞片,冰凉里带着海水的咸涩,“可这铜壶装的酒,跟咱们商地的酒,喝着都是热的。”

——

迁都朝歌的诏令颁布那天,微子在朝堂上摔了玉笏。

玉笏撞在金砖上的脆响,震得梁柱上的漆皮簌簌往下掉。

微子的朝服前襟敞开着,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像块浸了血的白布:“先王定都百年,宗庙社稷皆在旧都!陛下为一己之念迁都,是要断了商的根脉吗?”

帝辛没看他,只指着殿外新辟的市集。晨光里的市集像铺开的锦缎,东夷的盐贩正用贝壳换西岐的丝绸,胡商的骆驼拴在酒肆门口,驼铃叮当里混着酿酒的麦香。有个梳着双髻的夷方少女,正拿着骨梳跟卖脂粉的商族妇人讨价还价,两人的笑声缠在一处,顺着风卷进大殿。

“你去问问那些人,”帝辛的声音很轻,却让满朝的议论声都静了,“是旧都的关卡好走,还是新修的驰道好走。”

他想起上月派去淮水的官吏回报,新驰道上的粮车,比从前快了三日抵达灾区。

——

那年冬天,鹿台的基址上积着薄雪。

帝辛踩着雪去看奠基石,石匠正往石料里掺海砂,粗糙的手掌在寒风里冻得通红,指缝里嵌着的砂粒像未褪的血痂。

“这样更坚实。”匠人比划着说,口音里带着海水的咸涩,冻裂的嘴唇渗着血丝,“夷方的城墙都掺海砂,能扛住台风。”

帝辛忽然让内侍取来王室的冻疮膏。玉盒打开时,膏体的香气混着雪气漫开来,像极了母亲从前用的香膏。他看着匠人往开裂的掌心抹膏,忽然发现那双手的虎口处有层厚茧——不是握锤的茧,是握犁的。

——

远处传来祭祀的鼓声,沉闷地滚过雪地。

巫祝正在新铸的鼎前跳着傩舞,活人血顺着鼎耳往下淌,在青铜上聚成小小的血珠,像极了他幼时在母亲妆奁里见过的胭脂。

那时母亲总说,商的胭脂要用朝歌的红花,西岐的紫草,还有夷方的海泥,掺在一起才好看。

雪落在帝辛的肩头,很快融成水。他望着鹿台基址旁新辟的窑厂,夷方的陶工正往窑里添柴,烟柱笔直地冲上灰蓝的天,像根没写完的史官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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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尚不知,鹿台的基石里,早已埋下烬灭的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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